【 奇 蹟 餐 廳 】 原著:三谷幸喜

『人生的所有事,都在餐盤上發生。』

  這是一家位於街角的法國料理店『La Belle Equipe』,譯為『好友餐廳』。侍者將大門關上,已經是閉店時間。
  一位偉大的廚師,即將嚥下最後一口氣,所有餐廳員工圍繞在他的床邊。他是這家店的老闆兼主廚,店雖然不大,但這是他人生的一切,他將一生奉獻給法國料理,在做料理時倒下,或許正是最適合他的死法。
  『人生的所有事,都在餐盤上發生。』這是那位法國料理大師的名言。就在老人死後過了幾週的某一個夜晚,一位年輕男子和中年紳士到餐廳用餐。
  「抱歉,請叫經理來,馬上。」中年紳士鄭重的對侍者說。
  客人在什麼情況下會要求經理過來,不是不滿當天的料理,就是剛好相反,亦或是這兩種情況都不是。
  故事要從兩個小時前說起……直接由兩小時前說起就好,幹嘛賣關子呢?算了,這就別追究了。
    
第一話
   
  位在東京住宅區的地方,夜晚總顯得特別寧靜安詳。在日本,秋天是最短暫的,雖然還是十月中旬,可是夜空中的星星,已像冰凍似的,充滿了清澈的寒意。然而,故事就發生在這樣一個夜晚……
  一位斯文的年輕人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,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『好友餐廳』,他的名字叫作『原田祿郎』。
  祿郎緊張地將餐廳的大門推開,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面色凝重的走進去。
  此時餐廳的侍者,也就是服務生,較年長的『木尾原民生』以及戴著粗框眼鏡的『和田俊一』正在吧檯旁聊天,他們一看見客人走進來,和田慌張地跑去準備,木尾原則是立刻熄掉他手上的煙,反射性地擺出微笑前去迎接。
  「歡迎光臨。」木尾原恭敬鞠躬,親切地招呼祿郎。
  祿郎繃著那張略帶稚氣的臉說:「我八點有預約。」
  「請等一下。」木尾原隨即轉過身去,他迅速翻開放在吧檯上客人預約的冊子,只見空白的顧客姓名欄裡,只有原田祿郎的名字。
  「濱田先生,兩位是嗎?」木尾原絲毫沒有查覺自己將客人的名字唸錯。
  「目前只有一個人。」祿郎心想奇怪他怎麼會叫作濱田。
  木尾原客氣地說:「我等您很久了,濱田先生。」
  「我是原田。」祿郎皺著眉頭,立刻糾正他。
  「濱田先生,我來幫您放外套。」但木尾原不等祿郎把話說完就接過外套。
  「您好,歡迎光臨!沙拉田先生。」和田也把祿郎的名字唸錯。
  「是濱田先生!」木尾原理直氣壯的糾正和田的錯誤。
  「喔,失禮了,濱田先生。」面對和田又叫錯自己的名字,祿郎也只能苦笑回應。
  「濱田先生,請隨我來。」木尾原領著祿郎大步走進餐廳。
  祿郎在背後小聲地嘀咕:「我是原田……」
  站在門口彬彬有禮的品酒師『大庭金四郎』和氣質出眾的美女調酒員『三條政子』見到客人,立刻禮貌性的微笑向祿郎行禮。
  木尾原必恭必敬的指了前方問:「這個位子可以嗎?」
  祿郎不發一語,只是輕輕地點點頭。
  木尾原照慣例向站在門口的大庭比了個首勢,暗示他過來幫客人倒酒。
  祿郎瞪大眼睛,不安的環視整個餐廳,他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。店面雖然不大,古色古香的歐式裝潢,卻顯示出這家餐廳的歷史,以及老闆高尚獨特的品味,只是明明已經到晚餐時間,餐廳卻空盪盪的,一個客人也沒有。
  大庭拿著酒單向祿郎走過來,他謙和有禮的說:「歡迎光臨,請問要什麼餐前酒?」
  祿郎羞澀含糊的說:「總之先來杯生啤酒。」
  「生啤酒?」聽到祿郎的回答,大庭臉色一轉,馬上驚訝地反問。
  「不然有哪些?」祿郎一楞一楞,完全搞不清楚狀況。
  大庭攤開酒單簡單扼要的向祿郎介紹:
  「請看,以下為一般的餐前酒。您看這個如何,是果汁加香檳的雞尾酒,非常可口。」
  「就這個。」聽起來似乎不錯,祿郎接受了大庭的推薦。
  「就這個是嗎?知道了!」大庭有力的回答,立刻去幫祿郎準備。
  和田端了一小碟子的菜過來:「歡迎光臨。」
  「我還沒點!」祿郎滿腹疑問的看著他。
  「這是下酒菜。」和田把盤子放在桌上。
  祿郎停頓了一下,慢慢把頭抬起來,小心翼翼的問道:「請問?…每次都是這種感覺嗎?……好像很安靜。」
  和田露出神秘的微笑湊在祿郎耳邊小聲的說:
「各處的法國餐廳都一樣,費用高嘛!我們叫一個套餐就要一萬元(日幣),像前面小吃店的牛肉飯,加個蛋五百元還有找……」
  話一說完和田便轉身離開,他還露出不屑的表情,似乎覺得祿郎太俗氣了,連這些簡單的常識也不知道。
  的確,祿郎什麼也不懂,去年他才從大學畢業,上個禮拜他才剛辭掉公司會計的工作。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吃法國料理,猶憶第一次到『好友餐廳』,那時他只有五歲……
  祿郎顫抖的手裡拿著一本介紹餐廳禮儀的書,裡頭說明吃法國料理所應該注意的種種事項,為了不要出糗,祿郎覺得自己應該好好閱讀這本秘笈。
  
  因為今天沒有什麼生意,廚房裡,工作人員們都悠閒地各做各的事。主廚『磯野靜』頭上紮著馬尾,雖然年紀不大,但她總喜歡故作老成的樣子。小靜正用耳機聽著熱門的流行歌曲,還一邊跟著旋律在哼唱。她見到在一旁喝咖啡的和田,把手中的廢紙揉成一團,用力扔向他。
  「過來!過來!」小靜眼中發著光,她對和田比了個手勢。
  「幹嘛?」和田不情願地靠過去。
  小靜興沖沖的用手指她新完成的料理,說:「可以的話,叫客人菜單點那個!」
  「妳想清出內臟派?」和田很不以為然的問。
  「我知道那不是很受歡迎,但可是我的傑作,總想請客人吃吃嘛!」小靜雙手抱拳認真的請求。
  和田很為難的說:「那不是我能決定的。」
  「你說一句就不同了,客人一定會要你的建議的,難不成你的工作只是保持沉默傳訂單嗎?」小靜臉色轉變,生氣的反駁。
  「有剩的話你就得帶回家!」小靜以威脅的口吻說。
  憨厚老實的胖廚師『富山秀忠』插話說:「那不會難吃啦!小靜做的菜一定好吃!」
  「但是菜名太難聽了。」個子瘦小的點心師傅『穡毛成志』也開口。
  「內臟派有多難聽?這確實是用派包住內臟,不然要叫什麼?!」小靜繃著清秀的臉龐嘟嚷著說。
  「可以想別的菜名嘛!像是內心之愛等等,故弄玄虛啊!」成志見她不高興,馬上熱心地在一旁提議。
  「好,知道了!就這麼決定,改寫菜單吧!」小靜露出笑容,爽快的接受成志的意見,並且要和田立刻改寫菜單,加上她的傑作。
  「我看結果是一樣……」和田一副不情願的樣子。
雖然和田是這樣想,但他不知道餐廳將出現一個真正獨具慧眼的人賞識小靜,只有那個人看得出來,小靜是法國料理的天才廚師。
  
  此時一溫文儒雅位中年紳士,態度從容、昂首闊步地走進餐廳。他穿著一件咖啡色風衣,雍容的氣質,讓人覺得他身分尊貴。他的名字叫作『千石武』,正是祿郎所等待的人,也是即將改變餐廳命運的貴人。
  「歡迎光臨,您有預約嗎?」木尾原隨即上前接待他。
  千石不急不徐地回答:「我預約八點。」
  「您是濱田先生的朋友吧!他在裡面等您。」木尾原笑著說。
  「濱田?」千石露出十分疑惑的神情,但他認為應該是侍者把祿郎的名字唸錯。
  「請進。」木尾原帶千石來到祿郎所坐的位子。
  「他到了。」木尾原恭敬地對祿郎說。
  祿郎緊張地站了起來,一副看到老朋友的興奮神情。
  千石面帶笑容,向他點了點頭,喜悅的心情溢於言表。
  「我去拿菜單。」一直盯著他們兩人看的木尾原,發現自己太失禮了,慌張的離開。
  「好久不見。」千石和祿郎一起坐下,他們相互寒喧。
  千石坦然靜坐,微笑地問祿郎:「您幾歲了?」
  「24歲。」祿郎謹慎地回答他。
  「最後一次見面時您還在上幼稚園……」千石話還沒說完,前來服務的木尾原就插嘴,打斷了千石的話。
  「歡迎光臨,這是菜單。」木尾原把菜單交到他們手上。
  祿郎熱切地看著千石,說:「請點您喜歡的!」
  「菜單每天都不同嗎?看起來像是用手寫的。」千石戴起眼鏡仔細看菜單。
  「是,我們是看材料來決定的。」他有點心虛的回答。
  木尾原嚥了嚥口水對他們說:「您要點什麼?」
  「這個『驚奇多爾夫』呢?」千石抬起頭問木尾原。
  他無奈的苦笑說:「抱歉,『驚奇多爾夫』今天賣完了。」
  「那真是驚奇啊!」千石雖然嘴上這麼說,但是他心裡明白,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客人,所以應該不是材料用完,那其中一定另有隱情。
  「因為評價太好了,我們也嚇了一跳。」木尾原尷尬的笑一笑,只想快點搪塞過去。
  「那就挑套餐囉!」千石直接點了套餐。
  「知道了,您要這個……」木尾原拿筆在訂單上寫下法文的菜名。
  「內心之愛派是什麼?」千石好奇的問。
  木尾原吞吞吐吐的回答,說:「內心之愛是取內臟之意…」
  「我知道,那它到底用什麼材料做的?」千石仍想問個清楚。
  「請等一下。」因為木尾原實在不知道,所以他正想去向小靜求救。
  「不必了,我點這個。」千石指了別的菜。
  「您要這個跟鵝肝醬,…那麼肉呢?」木尾原接著問。
  「這個。」千石又比了另一道菜。
  「好,法國燉肉和奶油醬,知道了!要哪種沙拉?」
  「天國沙拉,就這些。」說完千石闔上菜單。
  「您要點什麼?」木尾原把目光移向祿郎。
  「一樣。我全部都跟他一樣!」祿郎不好意思,猛搔著頭,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懂法國料理,所以乾脆全部和千石點一樣的菜。
  「全部!我知道了。葡萄酒馬上會送上來。」木尾原面色凝重,拿著訂單到廚房去。
  祿郎難為情的解釋道:「我很少來這種地方,光看菜單就有點頭暈。」
  「您是大廚的兒子,不能這樣就被嚇到。」千石嚴肅的提醒他。
  
  「訂單來了!」木尾原走進廚房,把訂單掛在廚架上。
  小靜拿起訂單,用不太流利的法語唸著菜名,並指揮其他人一起分工合作。負責切菜身材高大俊俏的法國青年『杜比利』立刻到冰箱取材料,含蓄內向的洗盤員『佐佐木教綱』也連忙整理餐具。
  「討厭,不敢相信…喂!」小靜詫異地叫住木尾原。
  「怎麼沒點我的內臟派?不行!再叫他重點。」小靜任性地要求木尾原。
  「妳說什麼?」木尾原繃著臉有些不耐煩。
  小靜理直氣壯的說:「你負責點單耶!」
  「反正你照菜單上做就行了!」他不理會光火的小靜。
  木尾原一點正經,大聲地對廚房裡的人說:
  「聽好!今天的客人感覺是刁鑽的美食家,別做出讓他挑剔的菜,不要露出破綻。」
  「破綻最多的人是你吧!」成志不服氣地反駁。
  其他人也心有同感的一起點頭,大家都看不慣喜歡倚老賣老的木尾原。
  
  「我像家父嗎?」祿郎迫不及待地問千石。
  「眼睛特像。」千石邊說邊比眼睛的地方。
  「我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樣子,小時後媽媽只告訴我父親死了。」祿郎很落寞的說出他的身世,他心中對父親有著無限的憧憬。
  「您母親呢?」千石關心的問。
  「三年前過世了。」祿郎樣子雖然平靜,但心裡卻是非常憂傷。
  餐桌上除了雞尾酒,還有剛剛送上來的麵包,千石直接順手拿起麵包撥成兩半,就將它塞進嘴裡。
  「可以嗎?」祿郎一臉的不可思議。
  他打開用餐禮儀的手冊,對千石說:「書上說只有日本人先吃麵包。」
  「讓我看看。」千石接過那本冊子,二話不說就收進口袋。
  「別在意,這裡是享受餐點的地方,肚子餓了,吃就對了!吃東西不需要講規則。」千石大方的態度,讓祿郎不再那麼拘謹。
  「我肚子正餓呢!」他放心的大口吃麵包。
  「您好。關於餐前酒您要什麼?」大庭魚貫走過來為他們服務。
  「我不要。」千石直接回拒了他。
  大庭挑一挑眉毛,不解地問:「這可以嗎?」
  「我想把酒保留到用餐的時候。」千石明白的告訴大庭。
  「原來如此,知道了!這是我們的酒單…」大庭將酒單交給千石。
  千石接過酒單說:「那麼你推薦吧!」
  「我推薦顧客最常點的…您看『波爾特』怎麼樣?」大庭問。
  「還有格拉布產的『薩克』……」當大庭正要說下去,千石也和他同樣唸出:             
  「『卡洛尼安』!」
  「差不多是這樣…,我想應該會合您胃口。」雖然大庭一臉鎮定,但他心裡正對這位客人產生敬佩,他知道千石對酒十分在行。
  「可是會不會被主菜的味道蓋過?」大庭以他豐富的品酒經驗,對千石提出他的疑問。
  「那就『莫拉雪爾』好了!」千石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。
  「『莫拉雪爾』嗎?那個白酒味道相當濃。」大庭告訴他。
  「那個夠香醇應該也適合主菜的味道!」千石堅持自己的決定。
  「您的主意很不錯,但……」大庭也同意千石的提議,不過他似乎有難言之隱。
  千石開門見山的告訴他:「那就『莫拉雪爾』好了!最好是74年份的。」
  「啊!請等一下。」大庭脫口而叫。
  「什麼事?」千石抬頭看了看大庭。
  大庭垮著臉說:「客人對葡萄酒很內行……」
  「謝謝誇獎。」千石客氣的說。
  「對不起,您另找高級的店吧!本店的酒庫沒有可以滿足您的酒。」大庭愧疚的說。
  「沒有『莫拉雪爾』74年份?」千石把眼鏡拿下來懷疑的問。
  「沒有。」大庭睜大眼睛,很肯定地點點頭。
  千石聽了大庭的話之後,他將眼鏡收進口袋,用手撐著頭,似乎在沉思。祿郎和大庭目不轉睛的盯著千石,突然他好像看見了什麼,開口說:
  「嗯……我看見了……近酒架找右邊架子的最後面,再『拉塔修』旁邊蒙塵的酒瓶那就是『莫拉雪爾』74年份的酒。…應該有的,可以去看看嗎?」
  「是,我去查看看!」大庭顯得有些錯愕,半信半疑的跑去酒窖。
  
  位於餐廳地下室的酒窖,環境陰涼正是存放酒的好地方。大庭一排排的找著,在最底層的架子他看到『拉塔修』,他拿起了旁邊的另一個酒瓶,標籤上面的英文字母寫著『MONTRA』,那的確是『莫拉雪爾』74年份的酒。
  大庭再度回到餐廳,他俐落地把酒倒進千石的酒杯中,說:「請!」
  千石把酒杯拿起來,他朝著燈光看,光線透過澄澈透明的『莫拉雪爾』。接著他聞了聞酒的芳香,將酒杯輕輕地搖一搖,讓酒沉澱,最後他品嚐了一小口,還不斷在嘴裡反覆咀嚼,他似乎已經完全嘗到美酒的精隨。
  看見千石滿意的笑容,讓緊張的大庭鬆了一口氣,祿郎也相視而笑。
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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