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生死的震顫．狂亂的瞬間】
除夕前天，和幾個實習醫生抽籤的結果，我中了『上上籤』，負責從除夕當晚六點值班到大年初一早上六點。大哥笑說，我的運氣一向就背，沒想到在這種關鍵時刻卻特別好。
對於深夜在急診室值班，我有很深的恐懼感……自從曉倩過世之後，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面對死亡。我感覺得到，有一股鬱悶始終壓著我。
除夕這天，寒流來襲，一到夜晚溫度便驟降。大家都早早回家，準備一起圍爐迎接新年。病人經過醫生的許可後，也都陸續收拾東西離開醫院。每個人都神色匆忙，似乎一刻也不願意多留下來。醫院內的孤寂與外頭紛擾熱鬧的過年氣氛，形成強烈的對比。偌大的醫院在黑夜籠罩下特別冷清悽涼，一個人待在醫務室裡，只能不斷地祈禱不要有病患被送來。
一個中風的老先生因為無法回家，我們破例讓他的家人到醫院陪他過年。老先生的媳婦做了豐盛的年夜飯，帶到醫院和值班的醫生、護士們一同分享。不知道為什麼，蘿蔔糕樸實的味道在進入口中的那一刻，卻像華麗的煙火，砰砰砰地將感動漲滿全身。
我巡房完畢回到醫務室，與住院醫師－羅奕安喝茶聊天。我們都希望這是一個平靜的除夕夜，因為如果在一年結束的最後一天，有患者在醫院死掉的話，來年就可能招來霉運。老實說，醫生這麼迷信實在很不科學。
在十一點左右，『EMERGENCY』的電話響起，我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，胸口開始噗通噗通地震動。
羅醫師看見我呆若木雞氣的模樣，馬上氣急敗壞地說：「幹麻楞在那裡？快點接電話啊！」
「喂，這裡是醫務室！……嗯，知道了，馬上送過來。」聽著話筒另一頭傳來急救人員的聲音，我不住頻頻點頭。
我連忙把傷者的情形告訴羅醫生，「傷者是男性，二十八歲。因為車禍碰撞，造成嚴重骨折，左胸受挫大量出血。」接著就和護士推著擔架，快步到急診室門口預備。
救護車聲由遠而進，向我們醫院急駛過來。急救人員把傷者從車上抬下來，放到我們準備好的擔架。急救人員說：「除了車禍的挫傷外，肋骨好像也斷了！」
羅醫生檢查傷者身上的挫傷，面色凝重的對護士說：「目前情況很糟，可能需要動手術，快去通知麻醉科！」
「好的。」
這時候有另一個護士匆忙地從醫務室衝出來，「不好了！又有急診病患！」
羅醫師問道：「情況呢？」
「四十八歲的男性，在家裡打麻將，突然胸部疼痛，有受壓迫的感覺，還有盜汗、嘔吐、血壓下降、心悸和休克的症狀，三分鐘會送到！」護士氣喘噓噓地回答。
羅醫師表情凝重，正色道：「糟糕！應該是心肌梗塞…..準備緊急氣管插管，以及放置暫時性心律調節器，當救護車一到，隨即送往心導管室，執行冠狀動脈氣球擴張術。」
我苦著臉喊：「那車禍的傷患呢？」
「你先處理吧！我等一下再過去。」羅醫師無奈地說。
「我一個人？不行的啦！」我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幾步，一顆心幾乎要躍出胸口。
羅醫師忍不住給了我一個警告的眼神，他繃著臉說：「你唸醫學院是唸假的嗎？還不快去！」
「……」我微弱地點點頭，不斷滲出一顆顆汗珠。
護士從手術室跑出來，一臉驚慌地說：「方醫師，病患呼吸變弱了！」
我瞪大眼睛問：「生命指數呢？」
「血壓92.54，脈搏120，呼吸28。」護士急忙應著。
我回過頭對護士說：「推進手術室！快點，準備開胸儀器！」
深夜十一點三十三分，我在冰冷的手術室，展開與死神的搏鬥。
「接下來動的手術，是針對肺部受挫、脾臟破裂以及骨折的第10、11肋骨做修復。」事到如今我只有硬著頭皮去做了！
患者溫熱的鮮血淌在我的掌心，因撞擊而扭曲的軀體讓人不忍直視。當手術刀劃破胸膛，我看見他的器官正不斷湧出鮮血。「慘了！內臟已經破裂，傷到動脈……」我聲音顫抖地說道，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手開始不聽使喚。
「準備大量輸血！」我的神色開始慌張。「毛巾！」我對護士說。
將毛巾壓在傷口處，血依然流個不停，就連吸引器也來不及把血水吸出。
「可惡！血無法止住……」雖然是凜冽的寒冬，但是在手術房中奮力搶救生命的我，豆大的汗珠還是不斷滑落，心情恐懼不已，難道要親眼目睹一個生命從我眼前消失嗎？
「醫生，心臟停止了！」心電圖上的心臟跳動顯示，突然趨於直線。
我聽了，大驚失色，「馬上做心臟按摩。」
剎那間，彷彿有一盆冷水，當頭淋了我一身……
護士仍搖搖頭，「不行，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！」
「輸血量再增加！」
「還是不行！」
我趕緊提議說：「試試看電擊吧！從20開始。」
「沒有反應……」護士還是搖頭。
「再試一次！」我也慌了，大聲地說。
「還是不行！」心電圖依然沒有反應……
如果他就這樣死掉，我沾滿鮮血的手將一輩子洗不清，淚水漸漸模糊我的眼眶。
「方醫師，請再施行其他急救措施。」看著已經呆滯的我，護士也不敢有所行動，只能靜靜等候發落。
不曉得是徹底絕望還是被嚇呆了，只覺得自己的心和傷者一樣，在凝結的空氣中暫停了數秒……
「情況怎樣？」不愧是外科的第一把交椅，羅醫師處理好心肌梗塞的患者，迅速趕來這裡。
護士好像見到救星般，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：「呼吸和心跳都停了！」
「不要發呆啊！快點注射強心劑！」羅醫師雙目炯炯地注視我，大聲駁斥道。
我立刻驚醒，連忙把強心劑遞給他，他的動作熟練而完美。
「好了，這次把電擊調高到40。」大家都趕忙遵從羅醫師的指示。
「有反應了！」護士驚喜地大喊。
羅醫師看了我一眼，臉色和緩地說：「OK，手術繼續進行。雷射刀、紗布……」
果然有經歷大風大浪的醫生就是不一樣，面對羅醫師的果敢與優秀，更突顯出自己的懦弱與無能。此刻，強勁的震撼有如怒濤般，不斷從我心裡湧出。
手術完畢後，羅醫師心平氣和地告訴我：「不要輕易放棄！人沒有那麼脆弱……我曾經在患者心跳停止十分鐘後，還把他救活……醫生絕對不能先投降，不然病患要依靠誰？」
護士走進來對我們說：「警察已經通報家屬，他們正在手術室外等候。」
「方醫師，由你去說明吧！」羅醫師拍拍我的肩，給了一個鼓勵的笑容。
我走出手術室，對家屬說：「放心，已經沒有生命危險。」
「謝謝！醫生真是謝謝你……」他們喜極而泣，緊握著我的手，不住地道謝。
我顯得有些錯愕，「請不要這樣……我沒幫上什麼忙！」一直強忍的淚水終於不爭氣地落下。
後來我才知道，傷者叫做陳智豪。他去年在哈佛取得企管碩士學位，特地從美國趕回台灣過年。卻在除夕夜遇上車禍，還差點死在經驗不足的菜鳥醫生手上。
我不敢直視陳智豪的臉，只要一想到我曾經愣在手術台上，放任心跳已經停止的他不管，罪惡感便會不斷湧出。我似乎要被這股自責的力量撕碎，痛苦地抱著胸口蹲坐在醫院的長廊上。
「幸好沒死，要是晚一步就沒救了！」不知道什麼時候羅醫師走到我身旁。
他盯著天花板繼續說道：「能夠難過是好件事……老實說，我已經麻痺了！看破生命，死亡也就無所畏懼……你不能再逃避！要負責看護他，直到出院為止，這是醫生的宿命！……還有，絕不能在家屬面前哭！有失醫生的專業。」
「嗯。」我用力點點頭，打從心裡感激羅醫師。
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軟弱與無能，因為我從小就被稱為考試的天才，是大家眼中的資優生，即使在充滿精英的醫學院裡，我也不落人後。可是在死神面前我變得如此卑微和狼狽，失去平時的理智與灑脫……
「今晚你去ICU值班，手術後的48小時要留意患者的血壓和肺活量變化。」
回到加護病房，我一整夜都守在陳智豪床邊。想要把他的模樣烙印在腦海裡，永遠記得我差點釀成的大錯。
抬頭望向窗邊，朝陽柔和的光線灑了我一身，才驚覺到天已經亮了。很幸運地，我們都平安迎接新年的第一個早晨。
待續
除夕前天，和幾個實習醫生抽籤的結果，我中了『上上籤』，負責從除夕當晚六點值班到大年初一早上六點。大哥笑說，我的運氣一向就背，沒想到在這種關鍵時刻卻特別好。
對於深夜在急診室值班，我有很深的恐懼感……自從曉倩過世之後，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面對死亡。我感覺得到，有一股鬱悶始終壓著我。
除夕這天，寒流來襲，一到夜晚溫度便驟降。大家都早早回家，準備一起圍爐迎接新年。病人經過醫生的許可後，也都陸續收拾東西離開醫院。每個人都神色匆忙，似乎一刻也不願意多留下來。醫院內的孤寂與外頭紛擾熱鬧的過年氣氛，形成強烈的對比。偌大的醫院在黑夜籠罩下特別冷清悽涼，一個人待在醫務室裡，只能不斷地祈禱不要有病患被送來。
一個中風的老先生因為無法回家，我們破例讓他的家人到醫院陪他過年。老先生的媳婦做了豐盛的年夜飯，帶到醫院和值班的醫生、護士們一同分享。不知道為什麼，蘿蔔糕樸實的味道在進入口中的那一刻，卻像華麗的煙火，砰砰砰地將感動漲滿全身。
我巡房完畢回到醫務室，與住院醫師－羅奕安喝茶聊天。我們都希望這是一個平靜的除夕夜，因為如果在一年結束的最後一天，有患者在醫院死掉的話，來年就可能招來霉運。老實說，醫生這麼迷信實在很不科學。
在十一點左右，『EMERGENCY』的電話響起，我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，胸口開始噗通噗通地震動。
羅醫師看見我呆若木雞氣的模樣，馬上氣急敗壞地說：「幹麻楞在那裡？快點接電話啊！」
「喂，這裡是醫務室！……嗯，知道了，馬上送過來。」聽著話筒另一頭傳來急救人員的聲音，我不住頻頻點頭。
我連忙把傷者的情形告訴羅醫生，「傷者是男性，二十八歲。因為車禍碰撞，造成嚴重骨折，左胸受挫大量出血。」接著就和護士推著擔架，快步到急診室門口預備。
救護車聲由遠而進，向我們醫院急駛過來。急救人員把傷者從車上抬下來，放到我們準備好的擔架。急救人員說：「除了車禍的挫傷外，肋骨好像也斷了！」
羅醫生檢查傷者身上的挫傷，面色凝重的對護士說：「目前情況很糟，可能需要動手術，快去通知麻醉科！」
「好的。」
這時候有另一個護士匆忙地從醫務室衝出來，「不好了！又有急診病患！」
羅醫師問道：「情況呢？」
「四十八歲的男性，在家裡打麻將，突然胸部疼痛，有受壓迫的感覺，還有盜汗、嘔吐、血壓下降、心悸和休克的症狀，三分鐘會送到！」護士氣喘噓噓地回答。
羅醫師表情凝重，正色道：「糟糕！應該是心肌梗塞…..準備緊急氣管插管，以及放置暫時性心律調節器，當救護車一到，隨即送往心導管室，執行冠狀動脈氣球擴張術。」
我苦著臉喊：「那車禍的傷患呢？」
「你先處理吧！我等一下再過去。」羅醫師無奈地說。
「我一個人？不行的啦！」我不由得往後倒退了幾步，一顆心幾乎要躍出胸口。
羅醫師忍不住給了我一個警告的眼神，他繃著臉說：「你唸醫學院是唸假的嗎？還不快去！」
「……」我微弱地點點頭，不斷滲出一顆顆汗珠。
護士從手術室跑出來，一臉驚慌地說：「方醫師，病患呼吸變弱了！」
我瞪大眼睛問：「生命指數呢？」
「血壓92.54，脈搏120，呼吸28。」護士急忙應著。
我回過頭對護士說：「推進手術室！快點，準備開胸儀器！」
深夜十一點三十三分，我在冰冷的手術室，展開與死神的搏鬥。
「接下來動的手術，是針對肺部受挫、脾臟破裂以及骨折的第10、11肋骨做修復。」事到如今我只有硬著頭皮去做了！
患者溫熱的鮮血淌在我的掌心，因撞擊而扭曲的軀體讓人不忍直視。當手術刀劃破胸膛，我看見他的器官正不斷湧出鮮血。「慘了！內臟已經破裂，傷到動脈……」我聲音顫抖地說道，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手開始不聽使喚。
「準備大量輸血！」我的神色開始慌張。「毛巾！」我對護士說。
將毛巾壓在傷口處，血依然流個不停，就連吸引器也來不及把血水吸出。
「可惡！血無法止住……」雖然是凜冽的寒冬，但是在手術房中奮力搶救生命的我，豆大的汗珠還是不斷滑落，心情恐懼不已，難道要親眼目睹一個生命從我眼前消失嗎？
「醫生，心臟停止了！」心電圖上的心臟跳動顯示，突然趨於直線。
我聽了，大驚失色，「馬上做心臟按摩。」
剎那間，彷彿有一盆冷水，當頭淋了我一身……
護士仍搖搖頭，「不行，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！」
「輸血量再增加！」
「還是不行！」
我趕緊提議說：「試試看電擊吧！從20開始。」
「沒有反應……」護士還是搖頭。
「再試一次！」我也慌了，大聲地說。
「還是不行！」心電圖依然沒有反應……
如果他就這樣死掉，我沾滿鮮血的手將一輩子洗不清，淚水漸漸模糊我的眼眶。
「方醫師，請再施行其他急救措施。」看著已經呆滯的我，護士也不敢有所行動，只能靜靜等候發落。
不曉得是徹底絕望還是被嚇呆了，只覺得自己的心和傷者一樣，在凝結的空氣中暫停了數秒……
「情況怎樣？」不愧是外科的第一把交椅，羅醫師處理好心肌梗塞的患者，迅速趕來這裡。
護士好像見到救星般，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：「呼吸和心跳都停了！」
「不要發呆啊！快點注射強心劑！」羅醫師雙目炯炯地注視我，大聲駁斥道。
我立刻驚醒，連忙把強心劑遞給他，他的動作熟練而完美。
「好了，這次把電擊調高到40。」大家都趕忙遵從羅醫師的指示。
「有反應了！」護士驚喜地大喊。
羅醫師看了我一眼，臉色和緩地說：「OK，手術繼續進行。雷射刀、紗布……」
果然有經歷大風大浪的醫生就是不一樣，面對羅醫師的果敢與優秀，更突顯出自己的懦弱與無能。此刻，強勁的震撼有如怒濤般，不斷從我心裡湧出。
手術完畢後，羅醫師心平氣和地告訴我：「不要輕易放棄！人沒有那麼脆弱……我曾經在患者心跳停止十分鐘後，還把他救活……醫生絕對不能先投降，不然病患要依靠誰？」
護士走進來對我們說：「警察已經通報家屬，他們正在手術室外等候。」
「方醫師，由你去說明吧！」羅醫師拍拍我的肩，給了一個鼓勵的笑容。
我走出手術室，對家屬說：「放心，已經沒有生命危險。」
「謝謝！醫生真是謝謝你……」他們喜極而泣，緊握著我的手，不住地道謝。
我顯得有些錯愕，「請不要這樣……我沒幫上什麼忙！」一直強忍的淚水終於不爭氣地落下。
後來我才知道，傷者叫做陳智豪。他去年在哈佛取得企管碩士學位，特地從美國趕回台灣過年。卻在除夕夜遇上車禍，還差點死在經驗不足的菜鳥醫生手上。
我不敢直視陳智豪的臉，只要一想到我曾經愣在手術台上，放任心跳已經停止的他不管，罪惡感便會不斷湧出。我似乎要被這股自責的力量撕碎，痛苦地抱著胸口蹲坐在醫院的長廊上。
「幸好沒死，要是晚一步就沒救了！」不知道什麼時候羅醫師走到我身旁。
他盯著天花板繼續說道：「能夠難過是好件事……老實說，我已經麻痺了！看破生命，死亡也就無所畏懼……你不能再逃避！要負責看護他，直到出院為止，這是醫生的宿命！……還有，絕不能在家屬面前哭！有失醫生的專業。」
「嗯。」我用力點點頭，打從心裡感激羅醫師。
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軟弱與無能，因為我從小就被稱為考試的天才，是大家眼中的資優生，即使在充滿精英的醫學院裡，我也不落人後。可是在死神面前我變得如此卑微和狼狽，失去平時的理智與灑脫……
「今晚你去ICU值班，手術後的48小時要留意患者的血壓和肺活量變化。」
回到加護病房，我一整夜都守在陳智豪床邊。想要把他的模樣烙印在腦海裡，永遠記得我差點釀成的大錯。
抬頭望向窗邊，朝陽柔和的光線灑了我一身，才驚覺到天已經亮了。很幸運地，我們都平安迎接新年的第一個早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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