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回歸醫療的本質】
兩年過去了，我終於擺脫廉價勞工的身分，七月的時候就可以參加國家考試，成為正式的醫師。不過醫學院畢業後，還有一次決定前途坎坷與否的重要一役，那就是選擇走哪一科的挑戰。
在搬離宿舍的這天，我邊收拾東西邊對大哥說：「你真悠哉，可以不用煩惱將來的出路，反正你遲早要繼承你爸爸的醫院。」
「老實告訴你吧！我不打算繼承家裡的醫院，因為我會永遠被我老爸管得死死的。與其當他的魁儡，不如我自己去闖出一片天。當初就是因為我老爸，而放棄念建築，所以這次我希望依自己的意志，來選擇未來的路！」他眼中散發一道異乎尋常的光芒，經過兩年的磨練，大哥變得更加成熟堅定。
我語重心長地嘆口氣說：「現在競爭那麼激烈，每年有一千多個醫學院畢業生，如果是熱門的科系通常擠破頭也進不去，很多名額都早被內定了。」
大哥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，十分肯定地說：「對抗權貴蠻橫的唯一方法，就是靠在校成績。你可是書卷獎得主耶！根本不用那麼苦惱，人家一定會錄取你啦！」
搬回家沒幾天，爺爺奶奶就意外來拜訪我跟媽媽……
「是方家對不起你們！可是永旭是唯一的香火，我們希望他以養子的名義回來繼承公司……」爺爺低聲下氣地說道，望著他蒼老的臉龐，我有一種悵然的感覺。
爺爺開設一家製藥廠，當初為了擴大公司的經營，他替兒子安排一樁策略婚姻，讓爸爸取了另一個製藥廠老闆的女兒。可是爸爸在任職的醫院認識擔任護士的媽媽，而且她已經懷有身孕，在兩難的情況之下，爸爸依然決定選擇有利益關係的婚姻，因此我就成為見不得光的私生子。可是爸爸的元配妻子並沒有生下一兒半女，所以爺爺才會希望我繼承他的公司。
面對醫師這個職業所產生的不安，還有對爸爸矛盾的情感，加上爺爺的請求，一切事情都讓我不知所措……
等爺爺奶奶離開之後，我立刻不假思索地說：「媽，我是不可能放棄當醫生的！」
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，體貼的回答：「我知道，那是你從小的志願啊！」
媽媽具有傳統社會女子的溫柔婉約特質，她逆來順受、任勞任怨，我未曾聽聞她任何一句抱怨與埋怨的負面言語，即使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他也一直保持積極樂觀的個性。
我躊躇了一會，終於直接了當的說：「求學的路程不管有多苦，我心中都有一個堅強的支柱，那就是爸爸穿起白袍那高大挺拔的模樣，他一直是我的憧憬，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樣當上醫生。」
媽媽似笑非笑地接口：「其實你爸爸的個子不高，他還不到一百七十公分呢！或許是因為你年紀還小，所以印象中的身影才會如此高大吧！」
「是嗎？」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。
「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於爸爸的事情，你可以去找他以前在醫院的同事－施尤稀醫生。」
「好，我想見他！」只要能夠知道更多關於爸爸的事情，任何的機會我都不會放過，因此我立刻動身前往施尤稀醫生任職的台東醫院。
才六月初，台灣的夏天已經熱得讓人受不了。惡毒的陽光淋了我滿身，人走在馬路上就像一塊即將在熱麵包上融化的奶油。
我到台東醫院才知道施醫生去蘭嶼進行義診，透過其他醫生的聯繫，施醫生同意我前往蘭嶼找他。於是我就搭上渡輪，前往美麗的水晶宮－蘭嶼。
海洋像一面鏡子反射日光，一趟路下來，酷熱的陽光把我曬得快變成魚乾。我懷著期待的心情，去會見父親的老友。遠離喧囂紛亂的台灣本島，在台灣東南方太平洋上的蘭嶼島像是遺世的珍珠，美麗、自然、並充滿熱帶海洋民族原始文化的魅力。
濱海的椰油村是蘭嶼最熱鬧的地方，在炎夏中空氣充滿潮濕黏膩的感覺，巷道和建築物都像被粗鹽醃過的鹹魚，帶著濃濃的腥味。蘭嶼海岸崎嶇而富有變化，奇岩突立，浪花皎白，在碧海藍天中揉潤著小島特有的純樸，形成蘭嶼獨特的風情。湛藍的天空與清澈的海水絲毫沒有沾染一絲世俗的污染，就連島上的居民也都是淳樸熱情的原住民。
位在椰油村的衛生所，是一棟兩層樓老舊的白色建築物，有五個小朋友在門外玩耍，他們一看見我就綻開陽光般的笑靨。
大廳的地板舖著榻榻米，室內的擺設很簡陋，門口沙發椅的皮都破了，還有棉絮暴露出來。三個老先生在裡頭下棋，我提高音量，大聲地說：「請問施尤稀醫生在嗎？」
他們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，好奇地打量著。為了化解他們的疑惑，我連忙說明來意，然後其中一個老人便往裡面大喊：「施醫生，有你的客人！」
施叔叔還沒走出來，我就聽到一陣宏亮爽朗的笑聲。他和我印象中的醫生完全不一樣！皮膚黝黑、身材高大挺拔，一頭灰白色的亂髮不安分地包住了頭殼，銀色鏡框下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，白色的醫師袍裡穿著極不搭調的花襯衫，腳上踏著走起路來會喀啦喀啦響的夾腳拖鞋。
「歡迎，你是永旭吧！我等你好久了！」他面有驚喜之色，興奮地嚷著。
我還來不及回話，就被叔叔一把拉了過去，他熱情而親暱的態度，彷彿在對待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。
叔叔神采奕奕地說：「你來的正好，現在沒有病人，我可以陪你聊天。」
我們坐在大廳的沙發上，叔叔請護士為我倒一杯果汁。躊躇了一會，我終於開口說：「其實我來找您的目的，是想多了解我爸爸，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模糊不清。」
「這樣啊！我跟你父親是大學的同學，也同樣進了國立醫大任職。他決定要結婚的時候我和他大吵了一架，後來被調到台東醫院，就沒有再來往。沒想到他會因為蜘蛛腦膜下腔出血而突然過世……」雖然他說得這般雲淡風清，但是我看得出來，他的神情逐漸黯淡。
晚上我住在叔叔介紹的民宿裡，顏老闆是蘭嶼當導遊及浮潛教練，老闆娘則開自助餐店。顏老闆告訴我說，蘭嶼的海域每處都清澈見底，加上豐富的珊瑚礁及熱帶魚，所以浮潛是來蘭嶼必玩的項目，所以在這裡我也初次體驗了浮潛的樂趣。
島上居民畜採放牧飼養，所以在路上可以看到迷你黑豬在散步，還有老山羊倔強的站著納涼，以及原住民小朋友光著屁股，老人則穿著丁字褲在曬飛魚。
隔天我到衛生所陪叔叔看診，在小小的候診間裡，有一對老夫婦帶著孫子來求診，還有一個原住民青年來治療腿傷。令我驚訝的是，施醫生親切地和前來看病的患者聊天，彷彿是在跟隔壁鄰居談天一樣自在。原來叔叔和島上的居民都已經熟識，打從他開始到蘭嶼義診，就和當地居民建立深厚的情誼。
「其實蘭嶼的原住民很排斥看醫生，尤其是老一輩的人，寧可靠祖傳的偏方或巫師的咒語來治病。為了打開他們的心房，於是我只好開著醫療車到部落裡，拿出擴音器大喊：『醫生來囉！』」叔叔以輕快的語氣說道，還不時露出如孩童般淘氣的神情。
我忍不住大笑說：「哈！哈！這樣好像在賣菜喔！」
「其實去部落看病，跟去部落賣菜，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差別。聽到擴音機的聲音，病人們就會慢慢地從屋子裡走出來。剛開始他們的確抱著遲疑的態度，可是只要用耐心和體貼去對待他們，自然可以化解他們的警戒心。醫生與患者的關係是必須相互信賴的，如果他們沒有將性命交付給我的決心是行不通的。」
「哇~您真的好了不起喔！」我發出讚嘆的聲音。
「會嗎？我同事都說我是個傻子，偏愛往窮鄉僻壤跑。其實我真的特別喜歡大自然，在這裡能盡情享受藍天和大海，可以洗滌心靈。」叔叔不好意思的抓抓頭，呵呵地笑著。
看著叔叔歷盡風霜的臉龐露出近乎童稚的笑容，我對醫生的定義有了新的體悟，原本一直梗塞在心中的疑惑頓時煙消雲散……
在國立醫大的醫師，除了面對龐大醫療體系的壓力外，還有鉤心鬥角的權力競爭，再加上看不完的病人，每天都過著精神緊繃的生活。如果只是能賺很多錢，人生有什麼意義呢？
入夜後，因為蘭嶼的公路大部份沒有路燈，所以輕易就能找到沒有光線干擾的地方，隨便一抬頭就是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斗，夏季的夜晚，銀河還清晰可見。
晚上在顏老闆的民宿吃過飯之後，叔叔提議到附近散步。走一段海岸，我們沿著濤聲走，傾聽陸地和海洋以不同的語調，訴說著長久以來海陸交織的故事。我們坐在海邊的礁石上，風很涼，月光拉長我們的身影，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鹹味。
「你父親是一個自尊心和企圖心都很強的人，他總是對自己很嚴苛，不管是讀書或者替人治病他總是全力以赴……也許就是因為他把自己逼得太緊，才會弄壞身體。我一直很敬佩他，我們總是一起研究學問、一起去鬼混，甚至一起到女生宿舍門口送宵夜給心儀的人……」叔叔慢慢地道出他與爸爸年輕時的事情，我彷彿穿越時光隧道，窺視了爸爸不同的面貌。
我詫異的說：「原來您跟爸爸年輕的時候感情那麼好。」
「是啊！我第一次到蘭嶼就是跟他來的，我們都愛上這片藍藍的海洋，與原始的島嶼風情，還有這裡住著的可愛人們，我們還決定每年夏天都要來呢！」叔叔意味深長地說道。
我盯著眼前一片漆黑的大海，心有同感地說：「自從我來到蘭嶼，才真正了解此地的人文與風光，也許蘭嶼沒有山珍海味，但熱情的居民會與你分享他們僅有的美食；也許蘭嶼人不懂得複雜的社交活動，但他們純真樂觀的個性，讓身為城市人的我大受感動。」
「這裡的一切美到讓人驚艷，我覺得台灣很難找到像這樣的淨土了！」
「原來爸爸也曾經為蘭嶼深深著迷，我想在他內心深處還是保有善良的赤子之心吧！」
叔叔長嘆一聲，無奈地接口說：「嗯，可惜自從他結婚之後就變了一個人……我第一次見識到野心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，我跟他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告訴我：『人的終極慾望就是權力。』他希望可以藉由岳父的人脈關係當上醫院的助教。雖然他娶了別人，卻依然愛著你媽媽，要不然他不會一直照顧你們母子的生活，甚至還瞞著太太把你和妹妹收為養子。」
突然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，劃破夜晚的寂靜……
叔叔連忙接起電話，「喂，淑玉喔！好的…我馬上回去！」
「有急診嗎？」
「嗯，是今天早上來看診的小朋友，快回衛生所吧！」於是我們趕緊開車回去。
老夫妻一看到叔叔回來，立刻焦急地問說：「醫生，你說貝林只是感冒引起的發燒，可是他回去之後手腳出現水泡，口腔也開始潰爛，而且還昏迷不醒。」
「方醫生，該怎麼辦？」護士一邊替貝林注射點滴一邊問道。
只見叔叔額頭上的汗水不斷滲出，他用手電筒照了照貝林的嘴巴，惶恐地說：「啊！不會是感染腸病毒吧！看樣子必須送去本島的醫院詳細檢查。」
護士一聽錯愕地說：「可是最快的班機要明天早上八點四十分才起飛！」
「沒關係，在那之前我會盡全力替貝林治療。」叔叔給了大家一個鼓勵的眼神，隨即指揮我們去準備急救的器材。
整個晚上大家不眠不休地陪在小貝林身邊，他持續發燒、意識不清、抽搐、呼吸急促、而且心律不整。
「貝林加油！要撐下去喔！」叔叔緊握著貝林細瘦的小手，還不斷地幫他打氣。看到叔叔穿著白袍的身影，我如夢初醒一般，胸口噗通噗通地震動起來……
折騰一個晚上，小貝林的情況有些許好轉，只是燒還是沒退，意識也很模糊，我們陪著老夫婦一起把他送到機場。
叔叔對他們說：「不用擔心，我已經通知台東醫院急診部的醫師在機場待命，他們會在將你們帶到醫院去，那裡有最完善的設備可以替貝林做檢查。」
「施醫生，謝謝你！」老夫婦破涕為笑，連聲地道謝。
送走小貝林和那對老夫妻，我和叔叔一同步出機場。
他低著頭，喃喃地說：「我太差勁了！竟然會判斷錯誤……」
我一時語塞，不知該如何回答，沒想到叔叔繼續說：「如果因為我的疏忽而延誤貝林的治療時間，我將無法原諒自己。」
「你不要自責嘛！請振作起來！因為整個島上的居民都要仰賴你啊！而且我也非常需要你……」我誠懇地說道。
叔叔他轉過身去，刻意迴避我的注視，沉默不語。
我繼續說：「昨天晚上我看見你握著貝林的手陪在他身邊的模樣，我才驚覺，原來我印象中那個穿著白袍高大挺拔的身影，還有溫暖的大手，不是爸爸……是您！過去支撐我的，我以為是我父親，其實是您……現在我才發現到……謝謝！」
「別說了！」我看見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。
「自從來到蘭嶼，我心目中那個模糊不清的父親形象才逐漸拼湊完整，原來我記憶中的父親，是你和我爸爸的結合！雖然爸爸去世了，可是我至少還有你！與你談話讓我不再感到徬徨而不知所措，我空洞的心因為你的熱情和善良被注入溫暖的氣流。所以為了所有需要你的人，你千萬不能失去笑容和勇氣！」我滔滔不絕地吐露出我的肺腑之言。
叔叔慢慢過身來，他用感激的眼神定定地凝視著我，籠罩在他臉上的烏雲被開朗的笑容趕跑。他望著我一臉認真的模樣，不禁大笑：「哈！哈！你太小看我了，我都已經當了三十年的醫生，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沮喪。」
我也開心的笑著，心中湧起許久不曾有過的安慰和欣喜。
一個星期之後，我告別叔叔和蘭嶼，回到繁華吵雜的大都市。蘭嶼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日出，看著太陽從雲後現身，在光影變化中體驗大自然千變萬化的美麗，還有一種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氣漲滿全身。此刻的感動與滿足，使我產生一股莫名勇氣，能夠去面對未知的明天。
這段難得的旅程，使我看到蘭嶼醫療資源的不足。當畢業要填寫志願分發的服務地點時，同學們都刻意避開蘭嶼。
我的嘴角漾著笑容，從容卻堅定地寫下『蘭嶼』二字。大哥看了之後沒有說話，我們彼此相視而笑，似乎可以從對方眼中讀出某種默契。
我清楚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在國立醫大，也不是成為製藥廠的老闆……我不要整天死板板的披著白袍、掛著聽診器來回穿梭在白色圍牆築起的高塔裡，而是想待在時間彷彿靜止的美麗小島，對著像是風景明信片的海濱景色，澄藍色的天空、潔白的沙灘，無居無束地展開漫長、有趣、收穫無窮的原住民醫療人生。
完 2004/3/22
兩年過去了，我終於擺脫廉價勞工的身分，七月的時候就可以參加國家考試，成為正式的醫師。不過醫學院畢業後，還有一次決定前途坎坷與否的重要一役，那就是選擇走哪一科的挑戰。
在搬離宿舍的這天，我邊收拾東西邊對大哥說：「你真悠哉，可以不用煩惱將來的出路，反正你遲早要繼承你爸爸的醫院。」
「老實告訴你吧！我不打算繼承家裡的醫院，因為我會永遠被我老爸管得死死的。與其當他的魁儡，不如我自己去闖出一片天。當初就是因為我老爸，而放棄念建築，所以這次我希望依自己的意志，來選擇未來的路！」他眼中散發一道異乎尋常的光芒，經過兩年的磨練，大哥變得更加成熟堅定。
我語重心長地嘆口氣說：「現在競爭那麼激烈，每年有一千多個醫學院畢業生，如果是熱門的科系通常擠破頭也進不去，很多名額都早被內定了。」
大哥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，十分肯定地說：「對抗權貴蠻橫的唯一方法，就是靠在校成績。你可是書卷獎得主耶！根本不用那麼苦惱，人家一定會錄取你啦！」
搬回家沒幾天，爺爺奶奶就意外來拜訪我跟媽媽……
「是方家對不起你們！可是永旭是唯一的香火，我們希望他以養子的名義回來繼承公司……」爺爺低聲下氣地說道，望著他蒼老的臉龐，我有一種悵然的感覺。
爺爺開設一家製藥廠，當初為了擴大公司的經營，他替兒子安排一樁策略婚姻，讓爸爸取了另一個製藥廠老闆的女兒。可是爸爸在任職的醫院認識擔任護士的媽媽，而且她已經懷有身孕，在兩難的情況之下，爸爸依然決定選擇有利益關係的婚姻，因此我就成為見不得光的私生子。可是爸爸的元配妻子並沒有生下一兒半女，所以爺爺才會希望我繼承他的公司。
面對醫師這個職業所產生的不安，還有對爸爸矛盾的情感，加上爺爺的請求，一切事情都讓我不知所措……
等爺爺奶奶離開之後，我立刻不假思索地說：「媽，我是不可能放棄當醫生的！」
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，體貼的回答：「我知道，那是你從小的志願啊！」
媽媽具有傳統社會女子的溫柔婉約特質，她逆來順受、任勞任怨，我未曾聽聞她任何一句抱怨與埋怨的負面言語，即使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他也一直保持積極樂觀的個性。
我躊躇了一會，終於直接了當的說：「求學的路程不管有多苦，我心中都有一個堅強的支柱，那就是爸爸穿起白袍那高大挺拔的模樣，他一直是我的憧憬，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樣當上醫生。」
媽媽似笑非笑地接口：「其實你爸爸的個子不高，他還不到一百七十公分呢！或許是因為你年紀還小，所以印象中的身影才會如此高大吧！」
「是嗎？」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。
「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關於爸爸的事情，你可以去找他以前在醫院的同事－施尤稀醫生。」
「好，我想見他！」只要能夠知道更多關於爸爸的事情，任何的機會我都不會放過，因此我立刻動身前往施尤稀醫生任職的台東醫院。
才六月初，台灣的夏天已經熱得讓人受不了。惡毒的陽光淋了我滿身，人走在馬路上就像一塊即將在熱麵包上融化的奶油。
我到台東醫院才知道施醫生去蘭嶼進行義診，透過其他醫生的聯繫，施醫生同意我前往蘭嶼找他。於是我就搭上渡輪，前往美麗的水晶宮－蘭嶼。
海洋像一面鏡子反射日光，一趟路下來，酷熱的陽光把我曬得快變成魚乾。我懷著期待的心情，去會見父親的老友。遠離喧囂紛亂的台灣本島，在台灣東南方太平洋上的蘭嶼島像是遺世的珍珠，美麗、自然、並充滿熱帶海洋民族原始文化的魅力。
濱海的椰油村是蘭嶼最熱鬧的地方，在炎夏中空氣充滿潮濕黏膩的感覺，巷道和建築物都像被粗鹽醃過的鹹魚，帶著濃濃的腥味。蘭嶼海岸崎嶇而富有變化，奇岩突立，浪花皎白，在碧海藍天中揉潤著小島特有的純樸，形成蘭嶼獨特的風情。湛藍的天空與清澈的海水絲毫沒有沾染一絲世俗的污染，就連島上的居民也都是淳樸熱情的原住民。
位在椰油村的衛生所，是一棟兩層樓老舊的白色建築物，有五個小朋友在門外玩耍，他們一看見我就綻開陽光般的笑靨。
大廳的地板舖著榻榻米，室內的擺設很簡陋，門口沙發椅的皮都破了，還有棉絮暴露出來。三個老先生在裡頭下棋，我提高音量，大聲地說：「請問施尤稀醫生在嗎？」
他們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，好奇地打量著。為了化解他們的疑惑，我連忙說明來意，然後其中一個老人便往裡面大喊：「施醫生，有你的客人！」
施叔叔還沒走出來，我就聽到一陣宏亮爽朗的笑聲。他和我印象中的醫生完全不一樣！皮膚黝黑、身材高大挺拔，一頭灰白色的亂髮不安分地包住了頭殼，銀色鏡框下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，白色的醫師袍裡穿著極不搭調的花襯衫，腳上踏著走起路來會喀啦喀啦響的夾腳拖鞋。
「歡迎，你是永旭吧！我等你好久了！」他面有驚喜之色，興奮地嚷著。
我還來不及回話，就被叔叔一把拉了過去，他熱情而親暱的態度，彷彿在對待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。
叔叔神采奕奕地說：「你來的正好，現在沒有病人，我可以陪你聊天。」
我們坐在大廳的沙發上，叔叔請護士為我倒一杯果汁。躊躇了一會，我終於開口說：「其實我來找您的目的，是想多了解我爸爸，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模糊不清。」
「這樣啊！我跟你父親是大學的同學，也同樣進了國立醫大任職。他決定要結婚的時候我和他大吵了一架，後來被調到台東醫院，就沒有再來往。沒想到他會因為蜘蛛腦膜下腔出血而突然過世……」雖然他說得這般雲淡風清，但是我看得出來，他的神情逐漸黯淡。
晚上我住在叔叔介紹的民宿裡，顏老闆是蘭嶼當導遊及浮潛教練，老闆娘則開自助餐店。顏老闆告訴我說，蘭嶼的海域每處都清澈見底，加上豐富的珊瑚礁及熱帶魚，所以浮潛是來蘭嶼必玩的項目，所以在這裡我也初次體驗了浮潛的樂趣。
島上居民畜採放牧飼養，所以在路上可以看到迷你黑豬在散步，還有老山羊倔強的站著納涼，以及原住民小朋友光著屁股，老人則穿著丁字褲在曬飛魚。
隔天我到衛生所陪叔叔看診，在小小的候診間裡，有一對老夫婦帶著孫子來求診，還有一個原住民青年來治療腿傷。令我驚訝的是，施醫生親切地和前來看病的患者聊天，彷彿是在跟隔壁鄰居談天一樣自在。原來叔叔和島上的居民都已經熟識，打從他開始到蘭嶼義診，就和當地居民建立深厚的情誼。
「其實蘭嶼的原住民很排斥看醫生，尤其是老一輩的人，寧可靠祖傳的偏方或巫師的咒語來治病。為了打開他們的心房，於是我只好開著醫療車到部落裡，拿出擴音器大喊：『醫生來囉！』」叔叔以輕快的語氣說道，還不時露出如孩童般淘氣的神情。
我忍不住大笑說：「哈！哈！這樣好像在賣菜喔！」
「其實去部落看病，跟去部落賣菜，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差別。聽到擴音機的聲音，病人們就會慢慢地從屋子裡走出來。剛開始他們的確抱著遲疑的態度，可是只要用耐心和體貼去對待他們，自然可以化解他們的警戒心。醫生與患者的關係是必須相互信賴的，如果他們沒有將性命交付給我的決心是行不通的。」
「哇~您真的好了不起喔！」我發出讚嘆的聲音。
「會嗎？我同事都說我是個傻子，偏愛往窮鄉僻壤跑。其實我真的特別喜歡大自然，在這裡能盡情享受藍天和大海，可以洗滌心靈。」叔叔不好意思的抓抓頭，呵呵地笑著。
看著叔叔歷盡風霜的臉龐露出近乎童稚的笑容，我對醫生的定義有了新的體悟，原本一直梗塞在心中的疑惑頓時煙消雲散……
在國立醫大的醫師，除了面對龐大醫療體系的壓力外，還有鉤心鬥角的權力競爭，再加上看不完的病人，每天都過著精神緊繃的生活。如果只是能賺很多錢，人生有什麼意義呢？
入夜後，因為蘭嶼的公路大部份沒有路燈，所以輕易就能找到沒有光線干擾的地方，隨便一抬頭就是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斗，夏季的夜晚，銀河還清晰可見。
晚上在顏老闆的民宿吃過飯之後，叔叔提議到附近散步。走一段海岸，我們沿著濤聲走，傾聽陸地和海洋以不同的語調，訴說著長久以來海陸交織的故事。我們坐在海邊的礁石上，風很涼，月光拉長我們的身影，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鹹味。
「你父親是一個自尊心和企圖心都很強的人，他總是對自己很嚴苛，不管是讀書或者替人治病他總是全力以赴……也許就是因為他把自己逼得太緊，才會弄壞身體。我一直很敬佩他，我們總是一起研究學問、一起去鬼混，甚至一起到女生宿舍門口送宵夜給心儀的人……」叔叔慢慢地道出他與爸爸年輕時的事情，我彷彿穿越時光隧道，窺視了爸爸不同的面貌。
我詫異的說：「原來您跟爸爸年輕的時候感情那麼好。」
「是啊！我第一次到蘭嶼就是跟他來的，我們都愛上這片藍藍的海洋，與原始的島嶼風情，還有這裡住著的可愛人們，我們還決定每年夏天都要來呢！」叔叔意味深長地說道。
我盯著眼前一片漆黑的大海，心有同感地說：「自從我來到蘭嶼，才真正了解此地的人文與風光，也許蘭嶼沒有山珍海味，但熱情的居民會與你分享他們僅有的美食；也許蘭嶼人不懂得複雜的社交活動，但他們純真樂觀的個性，讓身為城市人的我大受感動。」
「這裡的一切美到讓人驚艷，我覺得台灣很難找到像這樣的淨土了！」
「原來爸爸也曾經為蘭嶼深深著迷，我想在他內心深處還是保有善良的赤子之心吧！」
叔叔長嘆一聲，無奈地接口說：「嗯，可惜自從他結婚之後就變了一個人……我第一次見識到野心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，我跟他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告訴我：『人的終極慾望就是權力。』他希望可以藉由岳父的人脈關係當上醫院的助教。雖然他娶了別人，卻依然愛著你媽媽，要不然他不會一直照顧你們母子的生活，甚至還瞞著太太把你和妹妹收為養子。」
突然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，劃破夜晚的寂靜……
叔叔連忙接起電話，「喂，淑玉喔！好的…我馬上回去！」
「有急診嗎？」
「嗯，是今天早上來看診的小朋友，快回衛生所吧！」於是我們趕緊開車回去。
老夫妻一看到叔叔回來，立刻焦急地問說：「醫生，你說貝林只是感冒引起的發燒，可是他回去之後手腳出現水泡，口腔也開始潰爛，而且還昏迷不醒。」
「方醫生，該怎麼辦？」護士一邊替貝林注射點滴一邊問道。
只見叔叔額頭上的汗水不斷滲出，他用手電筒照了照貝林的嘴巴，惶恐地說：「啊！不會是感染腸病毒吧！看樣子必須送去本島的醫院詳細檢查。」
護士一聽錯愕地說：「可是最快的班機要明天早上八點四十分才起飛！」
「沒關係，在那之前我會盡全力替貝林治療。」叔叔給了大家一個鼓勵的眼神，隨即指揮我們去準備急救的器材。
整個晚上大家不眠不休地陪在小貝林身邊，他持續發燒、意識不清、抽搐、呼吸急促、而且心律不整。
「貝林加油！要撐下去喔！」叔叔緊握著貝林細瘦的小手，還不斷地幫他打氣。看到叔叔穿著白袍的身影，我如夢初醒一般，胸口噗通噗通地震動起來……
折騰一個晚上，小貝林的情況有些許好轉，只是燒還是沒退，意識也很模糊，我們陪著老夫婦一起把他送到機場。
叔叔對他們說：「不用擔心，我已經通知台東醫院急診部的醫師在機場待命，他們會在將你們帶到醫院去，那裡有最完善的設備可以替貝林做檢查。」
「施醫生，謝謝你！」老夫婦破涕為笑，連聲地道謝。
送走小貝林和那對老夫妻，我和叔叔一同步出機場。
他低著頭，喃喃地說：「我太差勁了！竟然會判斷錯誤……」
我一時語塞，不知該如何回答，沒想到叔叔繼續說：「如果因為我的疏忽而延誤貝林的治療時間，我將無法原諒自己。」
「你不要自責嘛！請振作起來！因為整個島上的居民都要仰賴你啊！而且我也非常需要你……」我誠懇地說道。
叔叔他轉過身去，刻意迴避我的注視，沉默不語。
我繼續說：「昨天晚上我看見你握著貝林的手陪在他身邊的模樣，我才驚覺，原來我印象中那個穿著白袍高大挺拔的身影，還有溫暖的大手，不是爸爸……是您！過去支撐我的，我以為是我父親，其實是您……現在我才發現到……謝謝！」
「別說了！」我看見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。
「自從來到蘭嶼，我心目中那個模糊不清的父親形象才逐漸拼湊完整，原來我記憶中的父親，是你和我爸爸的結合！雖然爸爸去世了，可是我至少還有你！與你談話讓我不再感到徬徨而不知所措，我空洞的心因為你的熱情和善良被注入溫暖的氣流。所以為了所有需要你的人，你千萬不能失去笑容和勇氣！」我滔滔不絕地吐露出我的肺腑之言。
叔叔慢慢過身來，他用感激的眼神定定地凝視著我，籠罩在他臉上的烏雲被開朗的笑容趕跑。他望著我一臉認真的模樣，不禁大笑：「哈！哈！你太小看我了，我都已經當了三十年的醫生，才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沮喪。」
我也開心的笑著，心中湧起許久不曾有過的安慰和欣喜。
一個星期之後，我告別叔叔和蘭嶼，回到繁華吵雜的大都市。蘭嶼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日出，看著太陽從雲後現身，在光影變化中體驗大自然千變萬化的美麗，還有一種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氣漲滿全身。此刻的感動與滿足，使我產生一股莫名勇氣，能夠去面對未知的明天。
這段難得的旅程，使我看到蘭嶼醫療資源的不足。當畢業要填寫志願分發的服務地點時，同學們都刻意避開蘭嶼。
我的嘴角漾著笑容，從容卻堅定地寫下『蘭嶼』二字。大哥看了之後沒有說話，我們彼此相視而笑，似乎可以從對方眼中讀出某種默契。
我清楚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在國立醫大，也不是成為製藥廠的老闆……我不要整天死板板的披著白袍、掛著聽診器來回穿梭在白色圍牆築起的高塔裡，而是想待在時間彷彿靜止的美麗小島，對著像是風景明信片的海濱景色，澄藍色的天空、潔白的沙灘，無居無束地展開漫長、有趣、收穫無窮的原住民醫療人生。
完 2004/3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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