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現實與理想的對立】
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，天空像塗果醬般抹上一層薄薄的雲靄，日光透過雲氣溫柔地灑在醫院的長廊。雖然萬物皆可平等享受太陽的溫暖，但是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，早就已註定不同的命運。
報到完，總醫師便清清嗓，經驗老道地開講：「林弘毅、方永旭，你們從今天起就在血液腫瘤科實習。身為一個治療癌症的醫生，你們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嗎？」
大哥搔了搔頭，接口說：「我覺得要和外科打好關係，因為動手術的是他們。」
「你說的很有道理，卻不是正確答案……關鍵在於一個『騙』字！」總醫師眼中充滿笑意。
「『騙』？」我們結實地吃了一驚。
他突然收住笑，正色說道：「本科的治療方針就是－隱瞞病情來提高患者的求生意志。只要給他們希望，或許就有奇蹟發生。」
隨後總醫生帶我們到『4C病房』，這裡住的多半是等待開刀的癌症病患。不同於安寧病房的看護模式，我們都會給病患和家屬正面的鼓勵，因為抗癌的醫療技術日新月異，應該永遠懷抱希望。
大哥用非常輕快的語氣說：「總算結束小兒科的實習，我寧願面對癌症病人發黑的雙眼，也不要聽到小孩子的哭鬧聲。」
「通常讓他們流淚的罪魁禍首不就是你嗎？」我故意挖苦他。
「關我什麼事！我只不過說：『乖，把嘴巴張開讓醫生叔叔看看！』然後小朋友的臉就開始漲紅，眼淚嘩的一聲掉下來。」他橫了我一眼，滿不服氣地說。
我眼神發著光，興沖沖的說：「可是我還是很期待小兒科的實習，在我心中他們都是善良純真的小天使。」
「可是在他們眼中，我們卻是不折不扣的惡魔啊！」大哥果然厲害，馬上將我一軍。
「喂！你們還在閒聊，快去準備病歷表，江教授七點就要到了！」護士不高興的對我們抱怨。
星期三晚上是江嶔磊教授的回診，他在醫院上德高望重，而且醫術精湛。每星期他進行病房回診時，身後總是跟著六、七個大小醫生。
我們這些菜鳥實習醫生都熱切期待教授的到來，病患和家屬也視他為傳遞福音的先知，彷彿只要教授一出馬，便能嚇跑癌症病魔。
在讀醫學院五年級時，我曾經上過教授的課。我佩服他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學者風範，更被他的豐功偉業所震懾。原來成為一個名醫，最重要的就是不斷累積手術台上操刀的經驗。
一位肝癌初期的患者早已筆直地坐在床上，準備接受教授的檢查。大小醫生們依序站在病床周圍，主治醫生向我使了個眼色，示意我可以開始報告病情。
「患者六十二歲，上星期進行血管造影檢查。因為肝細胞癌已經直接從動脈吸取養分，所以在造影片之下，癌巢的影像比其他器官更清楚。」
教授把聽診器貼近病患的胸口，然後叫他張開嘴巴用手電筒照進喉嚨裡。
「肝細胞癌因為較少淋巴結的轉移，所以只要開刀切除，再配合Katheter動脈栓療法即可。」他的神情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芒，看著他銀白的鬢髮以及佈滿皺紋的臉龐，我深切知道，他的成就是用無數歲月堆疊出來的。
癌症和外科醫生的戰鬥是永無止盡的，一旦有了這種認知，便覺得肩上的擔子又更重了。
我所負責的病患是五十三歲的林峰先生，他因為上腹部劇烈疼痛被送醫院。原本以為是糖尿病惡化的症狀，經過精密檢查才發現已經罹患胰臟癌。
林先生有著寬闊的國字臉，帶著黑色塑膠框眼鏡。第一次見到他時，不禁被嚴肅的表情嚇到，可是幾天的相處下來，他慢慢對我敞開心房，每次去巡房都會同我談天說笑，明顯地比剛進醫院時爽朗多了。
林太太衣著樸素，可是依然難掩出眾的氣質，看的出來她年輕時一定是個十分有韻味的美女。後來我才知道，原來林先生是作家，不過他笑稱自己沒有才氣，所以一直寫不出名堂。雖然我知道他們夫妻倆的生活並不富裕，而且膝下無子，可是從言談舉止之間，我仍然能深刻感受到他們堅貞的感情。
「現在的人都對夢想失去信心，因為下一代都被教導成追求物質的動物。所以有太多人選擇對現實投降，屈服在世俗的價值觀中。因為有夢想才能彰顯生命的價值，不論結果如何，在嘗試的過程中，早已建立起自己的傳奇。」林先生兩個眼帶烏黑地浮腫起來，可是無法掩蓋眼神閃爍的光芒。
林太太忍不住開口對他說：「你別跟方醫師說些有的沒的，人家很忙耶！」
「我是在教導年輕人。」林先生理直氣壯地說道。
「方醫師，他啊！是個生活白痴，除了寫作之外什麼都不會，腦袋裡老是充滿虛幻的理想。」她聳了聳肩，無奈地笑著。
我步出病房，還一直咀嚼林先生說過的話，『人雖然生活在日光下，並不代表晴空萬里，那只是意味著，暫時對生命的猙獰，純潔無知……』這句話似乎也代表他的命運……
即使在CT檢查的同時，由神經叢中注入酒精，也無法緩和他的痛苦。而且黃膽和消化管阻塞的現象也越來越嚴重，然而他本人都不知情。
下午總醫師把我和林太太叫到商談室。
他深吸一口氣，沉痛的說：「你先生的胰臟癌已經開始蔓延，必須進行擴大手術治療法。這是個相當複雜的手術，甚至會傷害到門脈或是神經，我估計手術成功的機率只有10%……可是如果不動手術的話，將撐不了半年……」
我立刻對總醫師說：「如果讓江教授來執刀，應該可以使手術成功率提高到30%！」
「我在昨天的會議上提過，可是被教授拒絕了。」他只是淡淡地回答，似乎有難言之隱。
林太太抿嘴不說話，臉色沉了下來，好像有一整罐墨汁掉進一桶清水裡，讓氣氛濁黑凝重。沉默了半晌，她突然開口問：「請問……給教授開刀要包多少？」
「咦？包什麼？」我聽得一頭霧水，無法理解她的意思。
只見總醫師臉色一陣紅一陣青，他吞吞吐吐地說：「太太妳真愛說笑！開刀只需要付醫療費就好，教授不收紅包的！……其實妳也不用擔心，我們醫院還有其他優秀的醫生可以幫你先生開刀。」
為了要治療林先生的病，我決定親自去拜託江教授。敲了敲辦公室的門卻沒有回應，於是便自己打開門進去。
「請教授收下，議員希望您多關照他…...」我隱約聽到一個男人在說話。
教授的辦公室內還有一個小房間，聲音是從裡頭傳出來的。
「當然，我會親自替議員動手術！」江教授從對方手中接過一個厚重的信封袋，他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，在手上掂一掂。
我隔著百葉窗目睹這件讓我覺得既憤怒又悲哀的事情……
後來他們發現了我，那個男人對我視若無睹，神色從容地走出去。教授輕描淡寫地說：「沒什麼好大驚小怪！哪個醫生不會收賄？我們只是接受家屬的心意罷了！」
「原來是因為林先生沒有給錢，才不幫他動手術！」我不禁大怒，面紅耳赤地嚷著。
他瞥了我一眼，不急不徐地說：「你是負責林峰的實習醫生對吧！我知道你的來意，但是我不做成功率低的手術。萬一手術失敗，他死在我手上的話，豈不是砸了我自己的招牌。」
「不管機率多低，都不應該放棄病患，這是醫生應盡的本分吧！」
「小鬼，你太天真，根本不了解現實的殘酷。」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。
我振振有詞的辯駁：「林峰先生說，『不論結果如何，在嘗試的過程中，早已建立起自己的傳奇！』雖然他的人生充滿失意，但是我覺得他活得比你有尊嚴多了！」
話一說完，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勇氣嚇到，連忙奪門而去。我捏了一把冷汗，想著自己的醫師生涯也許就要從此劃上句點。
隔天晚上，因為林先生的病情惡化，由第一外科的醫生進行緊急手術，我以見習的身分擔任助手。正當我們換好衣服、戴上手套時，有一個人走進來……「教授！你怎麼來了？」外科主任一臉瞠目結舌。
「手術由我負責，把病人交給我吧！」他沉穩而肯定的語氣由不得人拒絕。
將病人全身麻醉、舖好遮布之後，大家圍繞在白亮中帶點澄黃的手術燈下。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精湛的技術，教授努力與時間競賽，進行著他自己都沒有把握的手術。
我一直深信，奇蹟的發生往往都是人為的……
也許教授不是向成功率30%的手術挑戰，而是在向自己挑戰！
漫長的手術結束後，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。
「我不是因為你說的話，才決定動手術……只是想證明自己還寶刀未老。」江教授丟下這麼一句話，便瀟灑地離開。
以前聽媽媽說過，爸爸在醫院是外科主任，而且醫術非常精湛。如果他現在還活著的話，說不定已經升到助理教授的位子，可是面對他因為權貴而拋棄我們的事實，我很怕他會變成像江教授那樣功利的醫生……
濕潤微涼的氣息中，朝陽緩緩地昇上來。一想到必須從六點開始工作，就覺得今天的太陽特別刺眼。我做了舒展筋骨的體操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精神抖擻，我知道這種亢奮的假象是體力透支所產生。
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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