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我是半個醫生】




「喂,永旭快起床。」

被弘毅的聲音喚醒,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。

起床之後的世界和溫暖的被窩衝突,使我忍不住想賴床。天都還沒亮,弘毅就換上他嶄新的醫師服,即使昨天只睡三個小時,他還是難掩喜悅之情。因為從今天開始,我們就是實習醫生了。

「穿上這身白袍真的有醫生的架式,辛苦十二年我總算媳婦熬成婆啦!」弘毅容光煥發地微笑著。他重考五年才上醫學院,因為年紀較長的關係,我都喜歡叫他大哥。

「少得意忘形,我們只能算是『半個醫生』!真正的磨練才要開始。」我故意潑他冷水。

提到我的室友林弘毅,不禁要對他過人的毅力肅然起敬,雖然醫學系有將近一半的重考生,但是像他這樣重考五年的人還真是少見。不過說穿了,還不是因為家裡的壓力……

大哥的父親在南部開了一間私人醫院,而且他的兩個哥哥都當上了總醫師,為了不讓他們瞧不起,他下定決心要考上醫學系。以前他常跟我抱怨說,其實醫生這個職業並不適合他,可是沒有當上醫生的話,在父親面前他將永遠抬不起頭。

「咦?你的名牌呢?怎麼不別在衣服上!」大哥指著我白袍上的口袋說道。

「啊!慘了,我把名牌放在宿舍!」

即將成為實習醫生的我,依然不改糊塗的毛病。老媽還怕我哪一天動手術時,把手術刀留在患者的肚子裡忘記拿出來。

八點整,我和同窗六年的夥伴們一起集合在禮堂宣讀醫生誓言,彼此都籠罩著一身雪白。我們不分性別、年齡在『白色巨塔』之下一律平等相待,為了拯救苦難的人而許下承諾。

我被分配到內科實習,一進辦公室就看到總住院醫師王冠斌在座位上專心地看著病患的X光片。

「報告,我是新來的實習醫生方永旭。」我試圖提高音量,想引起他的注意。

王醫師徐徐地抬頭看我一眼,面無表情地嘆口氣:「唉,又是菜鳥。」

我被這股寒意刺得說不出話來,不禁想起學長的叮嚀……王醫師在院裡是出了名的嚴厲,好幾個護士被他罵哭,還有學長也被他尖酸刻薄的嘲諷搞得精神崩潰,一股不安霎時湧入我的心頭。

「你過來。」他冷冷地說道,臉上有種猜不透的冷峻。

「用X光片判斷病情是內科醫生最基本的能力。外科醫生需要把人的身體剖開才能治病,我們只要靠一張X光片,就可以知道病人十年前得過什麼病。

現在我要你判斷這個病人的情況!」他把一張片子掛上閱片架。

沒想到他馬上就給我出難題,雖然在學校受過紮實的訓練,可是要我立刻說出個名堂也很困難。加上在王醫師不怒而威的氣勢之下,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。

「嗯……這張X光片拍得很好,他的肋骨發育得很完整……」我緊張的語無倫次,聲音有點發抖。

「就這樣?」

「嗯……左邊的胸腔有些白點……」我結結巴巴地回答。

「你看得到他右側肺部的血管和組織嗎?」

我搖搖頭,再睜大眼睛仔細一看,終於恍然大悟地脫口而出:「是氣胸。」

「要如何處理?」

「首先切開胸腔,把一條導管插入肋膜中,再將管子的另一頭接到真空瓶,把肋膜裡的空氣吸出來,讓肺泡恢復擴張。」我像個答對問題的小學生,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笑容。

「很正確,可是回答得太慢!這位病人很可能在你遲疑的過程中喪命。醫生一定要有迅速敏銳的判斷力才行!唉,現在的菜鳥都太散漫。」王醫師的語氣像冰雪一樣冷。

「對不起。」我臉上好不容易浮現的笑容,迅速從嘴角消失。

王醫師推著鑲金邊的鏡架,語帶威脅地說:「別以為你在這裡實習只有四個月,就想隨便矇混。如果你給我出差錯,我會讓你未來的日子很難過。」

天啊!我是不是倒了八輩子的楣?第一個實習指導醫師就遇上殺人不眨眼的夜叉,看來我這四個月都要活在水深火熱之中……

我的第一個工作是負責幫病人打針。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,我推了裝滿靜脈針筒與點滴瓶的推車前往『3A病房』。

「早安,昨晚睡得好嗎?」我故作鎮定,從臉上擠出一個笑容。

眼前這位尿毒症的患者沒有答話,只用他呆滯的眼神望著我,反倒是坐在一旁看似妻子的家屬以一種不以為然的口吻問道:「你看起來那麼年輕,是實習醫生嗎?」

被她用這樣不信任的眼光盯著看,害我緊張地拿不穩針筒,在患者臃腫的手臂上,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靜脈血管。

我的內科實習就在緊繃和忙碌中度過,每天早上從七點開始工作,在『3A病房』中我負責二十三個病患,每天光是打針、換點滴就要花一個上午的時間,再加上王夜叉緊迫盯人的指導,真讓我吃不消。

中午只花了五分鐘解決午餐,就連忙到護理站報到。

護士長一看到我,滿臉不高興地說:「方醫師你到底跑去哪裡?我一直在找你耶!」

「哦…我去餐廳……」

「你有三個新病人還沒接,記得要開病例給我。還有王醫師要你去放射科借X光片,在斷層掃描資料室裡。對了,二床病人的血液檢體被退回來,你必須要自己重新抽血,再做一次抹片檢查。」護士長一連疊聲地說,絲毫沒有停頓。

「可是下午總醫師進行病房回診,所有實習醫生都要參加。」我面有難色地說道。

「別跟我囉嗦!總之,這些都是今天之內要完成的事。」她挑挑眉毛,頭也不回地走開。

最討厭護士對我們愛理不理又頤指氣使的態度,難道實習醫生只是負責打雜的嗎?

當天晚上我值班,在3A和3B兩個病房來回奔走,忙到晚上十二點多,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到內科醫局抄寫今天住院病人的名單。經過住著慢性疾病『3C病房』時發現有燈光亮著,這個時候應該都熄燈了,於是我好奇地想一探究竟。

我輕輕推開半掩的房門,頓時被眼前的情景征住了。

王夜叉竟然在病房裡!

病床上躺著一個女人,臉上毫無光澤和血色。她的手腳明顯萎縮,看得出來是植物人。王夜叉將她翻身,把衣服拉開再掀起紗布,她紅腫的皮膚已經化膿。

他小心地擦掉惡臭撲鼻的血水,又細心地替那個女人清潔身體。專注認真的神情,充滿平時看不到的溫柔,完全沒注意探頭在門邊偷看的我。

我悄悄地關上房門,手裡抱著沉重的病歷表回到護理站。我對著值夜班的護士佳佳問道:「妳知道住在3C個人病房的患者是王醫師的什麼人?」

「是她太太!五年前出車禍才變成植物人。」

我首先是一陣錯愕,內心馬上湧起一股同情。

佳佳接著說:「王醫師也真辛苦,平常工作很忙都請看護照顧她太太,可是自己又不放心,所以每天下班都會親自去陪她。」

沒想到在他嚴肅的外表之下,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包袱。

看著陷入沉思的我,她又繼續說:「那天晚上他太太被送進醫院時,急診部剛好只有新進的實習醫生在值班,因為沒有做好緊急處理,才造成腦部缺氧。」

「妳知道的還真清楚。」佳佳繪聲繪影的樣子,不禁想調侃她。

「護士最八卦了!醫院的大小事情我們都瞭若指掌。」她嫵媚一笑,臉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。

「你怎麼還沒走?」冷不防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我背後迸出一句話。

我倏然回過身,原來是王醫師。

「啊!今晚我值班。」我和佳佳忍不住相視而笑。

「幹麻?笑的真詭異……二床病人的血液抹片檢查做好了嗎?」

我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,慌張地大喊:「慘了!我忘記做!」

「別愣在這裡!明天早上七點要放到我桌上。」王醫師板起臉孔,又恢復他專屬的表情。

「是,馬上去!」我連忙帶著檢查血液的全套工具到實驗室。

醫院的夜晚異常冷清,我拿出顯微鏡,坐在桌前開始檢查,鏡片底下有幾粒紅血球相互碰撞,我一面調整細調節輪一面移動載玻片。

想起王醫師對妻子深情款款的模樣,心裡有種莫名的感慨,身為救人無數的醫生卻對自己妻子的病束手無策,我想這種無能為力的痛苦和自責是最難抹滅的吧!

夏夜瀰漫著潮濕的空氣,窗外的天空拖著一輪孤單清冷的月光,被雲所掩映著,彷彿一枚哀愁的眼睛。我像一個被老師處罰的小學生,留在教室獨自摸索,努力進行未完成的作業。



待續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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